2011-06-01

以「輕」舉「重」-- 2010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初觀察

文‧攝影/林芳怡 (原文發表於《台灣建築》2010.10)

較往常提前一週,2010年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在八月底時開幕了。對於這一屆的展覽,事前我個人一直存在一種強烈的好奇,原因是從上世紀1980年開始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歷經三十年的舉辦歷史,大會首度將策展權從歐洲建築學者的手中交出,妹島和世是第一個亞洲籍策展人、也是第一位女性策展人,在這樣的背景條件下,今年的展覽會有什麼樣的轉變?令人期待!

相較於上一屆2010年由Aaron Betsky策劃的” Architecture Beyond Building”,妹島提出的” People meet in Architecture”在主題面上,似乎變得輕巧了,企圖回歸到建築的基本面,討論當代建築如何與社會真實碰觸與互動,可能的面向與角色又如何。過去多屆策展人,多數為學者背景,或有豐富博物館策展經驗,尤其是類似上一屆的Aaron Betsky,他曾任NAi博物館館長,現為辛西那提美術館館長,有無數的展覽操作實戰經驗,使得上一屆的軍火庫有著大量裝置化的展覽作品呈現,在視覺表現上是極為奔放外顯的。做為威尼斯雙年展的忠實觀眾,我必須說,妹島讓今年的展覽呈現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冷靜氛圍。

2010是屬於妹島的豐收年代,除了受邀擔任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大會策展人,因為許多重要作品陸續完工,她在今年更獲頒普立茲克建築獎,攀上專業成就的高峰。這樣的她,在今年的展覽中,試圖提出脫離歐洲中心論的另一種相對新()論述,展現如她的建築設計觀與手法的輕()論述。

SANAA今年在軍火庫與主題館都有不少作品參與展出。由知名國際導演溫德斯(Wim Wenders)執導的影片”If Buildings Could Talk”,就是一部關於今年剛完工的Rolex Learning Center的空間敘事影像,極具感官美學的視覺震撼;透過幾個設定的人物在這座建築中的體驗與心靈對白,引導觀眾進入這棟在瑞士洛桑的新型態創意學習場域。12分鐘短片中的高潮是看到妹島與合夥人西澤乘著塞格威(segway)進入畫面,在自己設計的作品中滑行穿越不同的空間,如同開心的小孩在遊樂園中四處奔遊,那種純然童真式的愉悅,感染了所有觀眾,直觀的傳達與互動讓人真正體會了「建築,可以讓人相遇」的真情自然。

另外在主題館,則有關於Teshima Art Museum的作品展出,1/60素淨的白模就在一個展間中簡單地在地面上鋪陳,而另一展間則有這兩件作品的營造過程與完工成果的影片播放。透過她自身作品在創作意念與展覽手法上的「現身說法」,妹島提示的是一種關於輕建築的可能。


如果看看今年國家館部份的表現,也有不少是「以『輕』舉『重』」的例子。以獲評審團頒發國家館金獅獎的巴林王國的展覽為例,”Reclaim”討論著社會、人文、生態、在地,展出的手法看似很輕,讓觀眾放鬆於生活節奏中,但事實上展場中的這些如同素人違章建築的破敗屋子,是在呈現巴林王國當地正在逐年消失衰退的海岸文化地景,幾部漁民訪談影片就希望探討社會政治局勢轉變下的巴林,對於自己國家的空間地景是否具備應有的理解與持有的態度。


 比利時館,”Usus/Usures”討論的是空間中的使用痕跡。一張使用過的地毯、一排使用過的椅子或欄杆,從既有建築中卸下,佈置於館中;這些家具、構件或材質上的壓痕、刮痕、汙漬或不均勻的褪色痕跡,訴說每一個建築空間的真實生命歷程,記憶與文化就隱身在每一件與人們接觸過的構件上、痕跡中。荷蘭,”Vacant NL, where architecture meets ideas”,探討的是閒置建築與社會資源的問題;飄於天花板上有無數沒有被人與使用機能佔據的閒置建築,如同一座虛擬的大都會,而這些小小建築模型是經過調查,真實存在、確切閒置的案例。一個沉重的問題,策展人以輕構築進行提醒,召喚荷蘭首都市民的意識,該如何面對為數龐大的閒置空間資源,是否可能由跨領域的創意先行,來引導空間專業的想法與作為。

 
「輕建築」容納「重議題」在展區中處處可見,就連主題館外的充氣式演講場地,就是個半透明的塑膠薄膜構造,就這樣簡單地盛裝各場熱鬧的論壇在此發生。而在軍火庫中,還有多件作品,也同樣在以「輕建築」的方式,希望討論另一個端點的議題。”Balancing Act”,由兩支龐大的混凝土I Beam(展品其實是木作,仿造出混凝土樑的視覺效果)相互交疊,上方的樑一端由金屬彈簧頂著,另一端則放上一塊石頭,巧妙地展現出微妙的平衡,顛覆人們對於混凝土構造的厚重、貼地、沉穩不動如山的印象。中國建築師王澍帶領著一個素人團隊,以簡單的木材角料與鐵絲扣件,運用最簡單的工法原則,東方的構造精神來創作一個如西方磚石圓頂的空間,輕巧地顛覆西方構築傳統。

一組來自紐約的建築師Do ho Suh + Suh Architects”Blueprint”為名,透過藍色的實體地面影像(建築師故鄉的建築與威尼斯住宅莊園疊合)與懸掛於天花板上方的藍色裝置(其在紐約事務所的街屋立面),進行一種1:1的對話,那樣的漂浮與剝離,似乎也讓觀眾感受到人們在建築中的生活經驗與記憶在時間軸上彷彿是脫離的,但事實上在心理感受上卻是一種相互延續、關連的真實存在。Transsolar & Tetsuo Kondo Architects 的作品”Cloudscapes”,這組團隊透過不同溫度、相對濕度與壓力的控制,希望在展場的垂直空間中創造出三個不同水平層次的「人工雲景」,並以一道懸繞的輕巧金屬坡道,帶著參觀者繞行盤旋到不同的高程,體驗這樣的人工雲景對人類的視覺、呼吸、皮層感受的種種感官變化。

日本建築師石上純也所提的”Architecture as air”,再度發揮他那幾近偏執的精神,針對他即將在歐洲某個城堡進行的一個設計案做量測與設計研究,他在展場14公尺長、4公尺寬、4公尺高的範圍中,以一根根如線絲般纖細的白色塑料,記錄他量測那座古堡基地的諸多尺寸與量測「路徑」,而真正一般人熟悉的建築架構(柱樑、牆、結構、門窗)等位置或輪廓線反而退位消失,展覽中呈現的絲線取代了消融的建築元素,以另一種語法真實地支撐、呈現一座建築的存在。

另外還有兩位非建築領域的藝術家提出了不同的「空間」裝置。Janet Cardiff “The Forty Part Motet” 40部合聲,40個不同分部的人聲事先經過各別錄音,再以40部喇叭在展場同步精準地播放,它描述了一個如在聖殿般的體驗,建造出一個「聲音的空間」。而Olafur Eliasson “Your Split second house”,則是在一個全黑的展間以彎曲的水管甩動讓水在空間中劃出軌跡,然而只有在預設的閃光裝置閃亮時,才能短暫地看見那一煞那水滴們在空中如凝固般所劃過的記錄;因而觀眾是在規律的水滴拍落地面的聲響中與間歇性的閃光中,體驗「空間」的存在。
 讓我們來看看今年台灣館的呈現。以「休息中(Take a break)—台灣當代的空間變異性」為題,曾瑋率領的紅色空間設計團隊回應上個世紀對於科技、效率與速度的過度追求,呼籲放慢步調,重新以不同的角度與價值檢視我們的環境與社會。他們嘗試以輕、軟的構築概念與技巧來進行「展覽即建築」的宣示,期待重新再塑(再述)普里奇歐尼宮的輪廓與容器體量。但新的建築描述與傳達的又是什麼,似乎從觀者的體驗中,沒有辦法清晰地覺察新的意圖。期待達成的「慢」與「輕」是否真正完成於這個新建築中?

台灣館整體氛圍如同一個新的「室內設計空間」作品,地面、燈具、家飾,牆面與天花,是台灣觀眾熟悉的商業空間與片斷的後現代語彙,客家花布的抱枕,更流露出一種刻版印象的「台灣/東方」。工業材料的組裝、2D透明材質透過打版與縫合所形塑的新3D雕塑(或空間構件)都非新的工法或實驗,但卻也沒有在空間意念與氛圍上強力的說出策展與創作意圖。原先創作理念上希望透過充氣構造與漂浮的氦氣透明氣球來達成輕、軟、放鬆休息一事,展出現場卻因為數量多而佔據空間,反而顯不出讓人可以休息,take a break的感受。


台灣館今年的策展論述與嘗試企圖在面對大會主題與全球趨勢上是切題的,不過在實質展出內容與手法上,似乎還有討論或調整的必要。在綠園城堡邊緣的羅馬尼亞館,作品”1:1”,就用一個看來極簡的木造構築空間讓觀眾體驗「空間的實存」,也再現羅馬尼亞都會區的人均使用空間的實體大小,感受人在城市空間中的存在密度。如此1:1的真實存有與感受,不就是台灣館所希望達到的「展覽即建築」?而羅馬尼亞館的表現卻真的是輕巧,可以讓人在諸多展覽內容中,找到喘息的片刻。

或許對於已經參與十年、六屆威尼斯建築展的台灣館團隊們而言,也到了我們該想想如何用「輕建築」的態度與手法來面對台灣館的議題與呈現。「以輕舉重」,或許才是我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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